她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啊。
银子原本就被人放在抽屉的一角,像是随手放在那里一样,想来段琛自己也知道,他这点儿钱,也不会有人看得上的。只是在放银子的旁边,是一卷厚厚的纸。
刚才崔粲然忙着找人救他,没有在意,现在再看到才觉得奇怪。
这里是段琛起居的地方,虽然有几本书,但是笔墨都没有,要纸干什么?段琛书写用的纸全都放在了书房,这卷纸又被卷得工工整整,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随手乱放的,那他把这卷纸放在这里,是为什么呢?
是他绘的地图?还是藏了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了太多话本子的崔粲然好奇得不得了,本想不管的,但到底耐不住心里像小猫抓一样的心情。她偷偷地打量了屋里的几个人,见没人注意到她,连忙在抽屉里将那卷纸缓缓打开了。
那卷纸不是空白的,所有的纸上都画了一名绯衣女子,但若说是成品,也不完全。因为偌大的纸上面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场景都没有。
看服饰就知道这上面画的全是一个人。崔粲然悄悄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还人事不知的段琛,暗暗想道,这上面画的,该不会是他的心上人吧?她倒要看看,这小子在深宫大院中还喜欢谁。最好是沈明旸的哪个妃子,那她就有热闹看了。
画卷在抽屉里缓缓展开,出现在崔粲然面前的景象,却让她一愣。
画上女子的脸被人用墨汁涂黑了,黑乎乎一团,根本看不见脸。她又往后翻了翻,发现每张上面都是这样。
那墨汁,也不知道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画得不满意才涂上去的。如果是喜欢的人,想必不会这么做吧?
不喜欢,那就是恨了?崔粲然偏头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他多半是恨这个人才涂了她的脸。
这段琛心里得多阴暗啊。恨一个人还要画她,画完之后还把人家脸给涂了。他有没有这么无聊要不要这么纠结啊?恨一个人,弄得了她就弄她,弄不了就放开,搞这么复杂?要是是她崔粲然,恨一个人直接过去弄她就是了。反正她还没有碰见她弄不了的人。
见没有热闹可看,崔粲然瞬间觉得兴味索然。诶,不管了,段琛想阴暗就让他阴暗吧,只要不阴暗到她头上来就行了。
她将那卷纸又卷好,放回原处,在众人一无所觉之中,把抽屉给关好了。
十二连枝青铜花灯在墙上映出斑驳的影子,灯光明灭,连带着让沈明旸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这里就是曾经崔粲然想了一辈子的,象征着女子无尚荣光的椒房殿。当初她宁愿烧掉都不愿意让给其他女子居住,但不过几年时间,沈明旸又在原址上建了另外一栋,甚至比之前的更加奢华。
椒房殿的堂屋并没有摆放一应摆设,而是四面八方都用红线穿过,线上每隔一尺来长就挂着一个小铜铃,下面是用蜡烛摆放出的一个法阵,法阵中央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小水池。水池的水是特意引来的地下活泉,池子里面除了几片圆圆的荷叶和一朵枯荷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沈明旸垂眸怔怔地看着那朵枯荷,过了良久,他又轻声低喃道,“大师说‘皇宫最北面,正是魂归处’,你是不是在那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呜咽,什么都听不见。沈明旸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他有些颓丧地垮下肩膀,苦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理我的。”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他又自我宽慰道,“没关系,你不理我,我让你理我就是了。”
一阵北风吹来,水池中央那朵早已经失去颜色的枯荷在干瘪的茎秆上微微摇曳,好像在回答他的话一样。
沈明旸承诺的补品过了没多久就被派了下来,还是小泉子亲自带人拿过来的。红豆和小安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当时有崔粲然在那儿死死拉着,恐怕早就控制不住要冲上去了。
她倒是见惯了大阵仗的人,礼数周全地将小泉子送出了园子,回来一看,就看到小安子和红豆正围着那十几个大盒子团团转,王琅生怕人家忘了他家世有多么显贵一样,在一旁扯着嗓子鄙视红豆和小安子,“这些你们都没见过啊?真是没见识!这种东西我家多得是……”连一直被他们两个忽视都没有打消他炫耀的心。
崔粲然觉得简直不忍直视。她这个表弟,这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呢?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好歹你是王氏嫡支的子弟,跟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小太监和一个从来没出过鹤唳园的小宫女炫耀个什么劲儿?
她连忙走上前去,捡了几样最急用的,才叫来旁边站着的梅蕊,对红豆吩咐道,“你们两个把东西暂时存到库房里面去吧,这里用不了那么多。”
两人得令,各自拿了些东西离开了。崔粲然一转头,就看见王琅还杵在那儿,想到刚才他叫沈明旸“表姐夫”叫得那么香,这会儿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王公子看上去和陛下关系很好?”
也是对方是王琅她才敢这么问的,如果换成其他人,这恐怕就成了窥视帝心了吧?
王琅哈哈地笑了两声,摸着自己后脑勺说道,“陛下对我是挺好的。”
当然。沈明旸这个人,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表现出来的。王琅身为王家子弟,虽然沈明旸不可能对他很差,但也绝对不会对他很好就是了。只是王琅这个傻子,恐怕感觉不出来。
崔粲然本想提醒他一下,但看到他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了下去。
算了,傻人有傻福,她还是不要跟一个傻子计较太多。
倒是这个傻子,想起刚才孙三小姐临走前的话,颇有些担心地对她说道,“涟漪姐姐,刚才孙三走时跟你说的话你可别忽视了啊。她这个人,最小气了。她这么欺负阿琛,就是因为阿琛不喜欢她。要是以后她找你茬儿,你还是绕道走吧。”
“你乱说什么?”床上传来段琛虚弱的声音,崔粲然连忙转身,朝床边走去。
段琛刚刚醒过来,声音都还带着几分初醒时的喑哑。崔粲然一边把枕头竖起来,一边在小安子的帮助下把段琛扶起来让他靠在枕头上,“你感觉如何?”
段琛抬手要摸摸额头,结果被崔粲然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你头上有伤,刚刚才跟你包扎了,不要乱摸。”段琛依言将手放了下来,抬眼看了一下王琅,眼中有着浅浅的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琅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刚才陛下带孙三他们过来看你了,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他们先走了,我想留下来再看看。”
他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抱歉,段琛何尝不懂?他浅浅地笑了笑,笑容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多谢。”他顿了顿,又说道,“你不用觉得抱歉,这本来我惹上来的。”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对他说道,“如今我已经醒了,你还是赶紧出宫吧,晚了就锁宫门了。”
王琅也看了一眼天色,的确比较晚了。他看了看段琛额头上的伤,期期艾艾地说道,“那我就先走了啊。你,你自己保重吧。哦对了,陛下说让你好好养伤,这段时间先不用去宫学了。夫子讲的东西,我整理了跟你拿过来。”像是怕段琛拒绝一般,王琅说完就转身朝外面跑去,段琛那句“不用——”硬是在嘴里只说了一半。
王琅转眼就跑不见了,段琛有些颓然地放下手,朝后面靠去。
见他这样,崔粲然笑了笑,劝道,“王公子赤子心性,天然纯净,这样的人最是难得,你就随他去吧。”
小安子将一直煨在火炉上的药倒了一小碗,递给崔粲然。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小安子这是在叫她给段琛喂药呢。
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给段琛喂药,这药没喝完,段琛的福就被折得差不多了。
她干笑了两声,装作不懂一般朝后面挪了挪,给小安子挪出来了一个位置。还好,小安子不像梅蕊那个老油条那么难缠,见崔粲然给他留了位置,想也没想地就挤了上来。
段琛是知道如今的涟漪早已经换了个芯儿,看到崔粲然这副模样,虽然觉得好笑,但心里也觉得她其实原本就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也不是娇气的人,接过小安子手里的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了才缓缓开口,“刚才陛下来过了?”
崔粲然尚未来得及答话,小安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说了。他脑子不好,难得此时发挥了说书人的潜能,叽里呱啦将崔粲然如何叫梅蕊去给段琛请太医,又如何去了御书房面圣,再如何让陛下带着那几个打人的坏人过来看他给复述了一遍。明明好多地方他根本就没有看见,却被他说得好像亲临其境一样,更有传奇之处,仿佛崔粲然已经不是小宫女了,而是长了三头六臂的孙大圣,没有她完成不了的事情。
眼看着小安子就要这样一直说下去,段琛连忙打断他,“诶诶诶。”小安子停下来,转头看向段琛,却听他温言道,“你去看看红豆那边今天的晚饭怎么样了。”小安子果然被岔开了注意力,连忙跑了出去。
崔粲然见他对一个小太监都这样温柔,不由得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你对待宫人居然这么和善啊。”
她对宫人也和善,不过那都是为了收买人心;梅若华对宫人也和善,但那都是装出来的。但段琛不一样,这里就他们三个人,她虽然已经不再是涟漪了,但对段琛来讲,也不过是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他没有必要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小安子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那些拜高踩低的念头,也根本不用收买。
再说了,他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段琛微微一笑,说道,“都是可怜人,什么和善不和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