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尹鸿跟前,跟他说:“咱们走吧。”尹鸿默不做声地把海底针收拾起来。我俯身下去,似乎在跟他说话,然后微微侧过脸去,冲欧阳穆穆一笑。
欧阳穆穆面色大变,他果然开始起了疑心。刚才尹鸿取纸型时,会不会已经看到了那句话?若是他看到,会不会告诉汪怀虚?汪怀虚知道了,柳成绦是不是也知道了?
若是柳成绦知道了,那他这一番辛苦,可就全白费了。鬼谷子注定要被细柳营压倒。
有了“恨”和“贪”作为向导,这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我看到欧阳穆穆打了一个寒战,就知道自己的挑拨成了。
可我事实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笑了笑。他拿这事跟柳成绦掰扯,是注定要被斥回来的。欧阳穆穆梗着脖子,几次要开口,却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人总是这样,越是憋着,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再加上之前的“撇清”,我和柳成绦勾结的嫌疑,在他心目中恐怕越来越大。
“哎,哎,你说你俩,怎么又吵起来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药不然再次出来打圆场。他左边拍拍柳成绦,右边拍拍欧阳穆穆,可两人都冷笑以对,拒绝让步。他终于也怒了,说你们两位看不起我不要紧,难道老朝奉的话也不听了?
欧阳穆穆正在气头上,摆摆手掌:“滚开,药老二,你家里人都快死完了,别拿老朝奉的旗号来吓唬人。”
药不然陡然色变:“我生平最讨厌别人议论我家里的事,你他妈给我咽回去!”他一向嘻嘻哈哈,突然这么一变脸,锋芒毕露。欧阳穆穆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才是三人中最得老朝奉信任的。他有点后悔,不过羞刀难入鞘,只得岔开话题:“今天我是来找小白脸的晦气,不是你药老二的。”
“我只重复一遍,刚才说我家里人的话,你他妈给我咽回去!”
药不然不知何时手里多了把短刀,直抵欧阳穆穆的咽喉。他的双眼瞬间充斥着杀意,仿佛只要对方说错一个字,就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柳成绦抱臂站在旁边,嘴角略微抽动。显然之前也吃过类似的亏。欧阳穆穆久混江湖,知道什么人是可谈判的,什么是玩真的。药不然此时的眼神,那是真动了杀心。他的喉结滚了几滚,终于服软了:“好,好,我说错了,我咽回去。”
药不然这才松开刀,脸一变,立刻又恢复到了那个大大咧咧的形象,笑眯眯地环顾四周:“你们两位甭对我藏着掖着,我来这只是做个见证,不会去争那些玩意儿。我就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些东西,都是老朝奉想要的,你们私下里怎么分功,无所谓,但若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儿,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
说完之后,他坐了回去,那把小短刀在手指尖旋来旋去。
柳成绦权衡再三,一咬牙:“好,我就再让你一步。三天之后,‘焚香拜月’开出来的东西,我们两个共享。”
这时尹鸿怯怯开口道:“这枚瓷片比较小,不像前面两个都是整罐,我倒不必休息那么久,明天应该就成。”
柳成绦和欧阳穆穆对此都无异议,自然是越快越好。
这是我给尹鸿做的暗示。两个人现在对彼此的敌意达到峰值,万一过了三天恨意消退,或者两人说着说着说明白了,我一番苦功就白忙了,得趁热打铁。
于是在药不然出乎意料的爆发下,两人再一次勉强达成了协议,约定次日开“焚香拜月”瓷片,两人都有权看取出来的纸型。
药不然拿出一个小宽边香炉,说拜拜季六爷吧。季六爷指的是季布,是楚汉时的一位名将,极其信守承诺,“一诺千金”这句成语就是从这来的——黑道儿上有规矩,但凡涉及利益的重大承诺,都会请出他来,拜上一拜。
据说之所以叫六爷,是因为二爷是关羽,三爷是张飞,四爷是赵云,五爷是南海龙王的五太子圣衍,所以他只能排第六。
这个宽边香炉是金的,两边伸出翘边,合在炉前,仿佛一个长袖之人拱手为礼。此即“一诺千金”的象征。
柳成绦、欧阳穆穆和药不然三人点燃香炉,各自拈一支香,恭恭敬敬插进炉里。甭管真心假心,三个人在六爷前还是拜得挺认真的。
但欧阳穆穆随即提出一个要求,加派他的人手,去看管我和尹鸿。柳成绦说我们已经被软禁在三楼,有铁门锁着,门口有人把守。但欧阳穆穆表示不信任他,坚持要加一个鬼谷子的守卫。柳成绦为示坦荡,也只得同意了。
回到房间后,我偷偷问过尹鸿,尹鸿说鬼谷子里开出的那句话是:“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这回似乎又成了星象,但十一指是什么意思,完全不懂。这两句话搁到一起,意思非但没明确,反而更加含糊了。我杂书读得算多了,可一点头绪都没有。
所幸欧阳穆穆和柳成绦互相提防,不愿意把自己那句话拿出来跟对方分享。不然万一他们逼我解读,我还真没理由推托。
当晚,我和尹鸿一夜好睡。反倒是细柳营和鬼谷子的两个守卫,互相提防着,一宿没合眼,早上起来两人都跟熊猫似的。
次日上午,三位老大早早等在教室里,工具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看见我们进去,三人神情不一。药不然似笑非笑,坐在茶桌后慢悠悠弄着茶水。柳成绦面无表情,欧阳穆穆旁若无人地点起一根雪茄,喷吐着烟雾,旁边一个小弟殷勤地擦着雪茄钳。
柳成绦伸手找我要瓷片,我从怀里掏出来,但没着急交出:“我可不是聋子和瞎子,昨天他闹得那么厉害,若现在把瓷片交出去,只怕我会性命不保。”
“那你想怎样?”
“很简单,你在季六爷的香炉前加一支香,承诺不会让欧阳穆穆把我带走。”
柳成绦看向欧阳穆穆,后者叼着雪茄,嘲讽地哼了一句“假模假式”,不置可否。于是柳成绦说“好”,转身在香炉里加了一支香,我这才把瓷片交还给他。柳成绦检查了一下,点点头,确认是当初我给他看的那片无误。
我后退几步,退到了教室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靠近讲台。柳成绦比了一个手势,龙王走过去,站在我和教室门口之间,虎视眈眈。我的护身符已经交出去了,现在除了白口的秘密,没有其他价值,他可以随时干掉我。
我心里一乐。这家伙对我充满仇怨,比小狗还好预测,只要我去哪,他一定跟着。我再看向欧阳穆穆,他眼神里的疑惑更加浓郁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昨天已经在欧阳穆穆心中种下了一枚怀疑的种子,让他认为我和柳成绦干脆就是一伙的。以这个人的疑心病来看,无论现在柳成绦对我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的遮掩。
龙王觉得他在看管我,可在欧阳穆穆那边来看,显然是柳成绦怕他们动手抢人,所以给我安排龙王当保镖。
两边互相的猜疑,将成为我最好的武器。现在这把武器,已经磨砺得差不多了。
我抬眼看看窗户,外面阳光正灿烂,真是一个好天气。
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就绪,现在只等最后一张牌翻开的那一刻。我闭上眼睛,屏息凝气,努力让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尹鸿拿着瓷片,在工作台上开始着手准备。他的背这几天驼得相当厉害,连续数次施展“飞桥登仙”,可是极大的负担。所以他的动作,比前两次要慢很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尹鸿以妙至毫巅的技巧,慢慢剖开小小瓷片上的白口,如同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在做脑部手术。这种碎瓷片,整治起来比剖开整个罐子还要难,因为尺寸太小了,迫使焗匠必须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一点一点地把釉囊衣解开,难度和玩枣核微雕差不多。中途好几次,尹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要求提供湿毛巾和眼药水。
周围的人怕干扰效果,都不敢大声。欧阳穆穆和柳成绦这一对冤家,没再互相挑衅,都集中在尹鸿的双手。过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尹鸿总算完成了工作,仔细地用玉扣纸从解开的囊衣中,取出了第三张划满黑点的纸型,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幸不辱命……”尹鸿低声道,然后拿起瓷片,抚去上面的粉尘。在他的精湛技艺之下,这瓷片只是白口附近一圈被刮开,其他部分的釉纹保存依旧。
欧阳穆穆从嘴边拿下雪茄,准备收取胜利果实。可他忽然注意到,我正好整以暇地望着那瓷片,唇边带笑,登时疑云大起。
“等一下,让我先检查一下。”
欧阳穆穆伸手按住尹鸿,抓起瓷片看了一眼,忽然面色一凛,重重把它扣在桌面:“这他妈不是‘焚香拜月’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