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该怎么办?是投入重兵去打下那座一看就知道不好打的山城呢?还是放弃从此隘口通过顺保宁府北上的打算,回头直接从成都北上,追着张献忠的脚印一直到汉中去。
放弃这里,返回成都然后去汉中,就怕自己一走后头的明军就脚跟脚的顺着来,一路捡着州县,黏在屁股后面蚕食掉大西国的疆土,成都城坚兵多,倒是不惧,但其他州县都丢了,自己怎们跟张献忠交代?临出发时,父皇可说的很清楚,让他击败此处明军,顺便收复重庆府的。
李定国举棋不定,望着帐篷中间那一炉熊熊的炭火发愣,炉子里烧着粗大的木材,火光照耀着宽大的营帐,让中军帐里在这数九寒冬中也温暖如春,暖意让他的思维越发混乱起来。
他烦躁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羊皮坎肩,掀开厚厚的帘门,走出门去。
帘外寒风凛冽,一股冷风吹来,灌入他的鼻腔中,让他不由得皱了皱鼻翼,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且寒冷中还带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湿气,湿冷让营中的被褥仿佛永远干不了,夜晚躺在里面,跟躺在一摊湿泥中差不多,简直无法入睡。
帐外守卫的亲兵见他出来,赶紧齐齐的一个躬身,轻声叫声:“王爷!”
李定国摆摆手,示意他们放轻松,然后信步向营中走去。
亲兵分出一队人来,默默无声的紧跟在他面,与他一起行去。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营中一片寂静,鸟不叫虫不鸣,让冬夜的寒气更显得冷了几分,走在湿漉漉的泥巴地上,李定国只觉自己的靴子都快要冻住了。
他站定了身子,用力跺了跺脚,却无意间看见,跟在自己身后一名亲兵的手。
那双手上,布满了裂口,血肉模糊的,看上去非常瘆人,李定国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是开的冰口,在寒冷天气里不注意烫手烫脚而且长期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常见。
亲兵见他看自己的手,有些忐忑的连忙缩了缩,把手藏在背后,李定国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继续向前走去。
李定国把军营安在射洪县城外面,这么做一是因为他治军森严,部下一律不得扰民;二是射洪城太小了,除非把城中百姓赶出去一半,才能腾出安置大军的房舍来,这大冷天的,那些百姓不冻死才怪。
两万多人的营地方圆数里,扎下好几个营盘,各为依仗,非常合理,他的中军营帐,立在当中,有一座望楼高高建在营里,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一览无余。
李定国漫步而行,走过了一处又一处营帐,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中军,来到另一处营盘里。
他沉思良久,仍然不得其法,不由得摇头叹气,觉得不能再耽误了,明日里就用连日打造的攻城军器,先攻一攻再说,如果不能得手,就抓紧时间顺原路返回,北上追赶张献忠,在他心里,始终有些莫名的担忧,总觉得张献忠这一去,凶险万分,鞑子不是那么好打的,大西军最能打的军队就是自己的营头,其他三个兄弟虽然也是百战之身,但认真说起来,那些最难啃的骨头、最惨烈的战役,都是安西王去打的。
想得入神,脚下一个没在意,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李定国身子一晃,就要摔倒,身后一个箭步冲出一人来,稳稳的扶住了他。
李定国心头自嘲的一笑,扭头看去,发现却是刘云。
刘云待他站定,缩手躬身道:“王爷深夜巡营,刘云特来护卫。”
李定国微微笑道:“好,你随我一起走走。”
他口中呼出的气体,在空中凝结成白雾,随风一散了无踪迹,刘云连忙道:“天气严寒,王爷千金之躯,可别冻坏了身子。”
李定国一怔,继而笑骂道:“冻坏身子?刘云,本王行于天下,当年什么苦日子没过过?还怕冻坏身子?你真当本王是金枝玉叶么?”
刘云不便搭话,连声道:“不敢不敢。”
李定国笑罢,边走边问起正事:“算了,咱们穷苦出身,当了这么些年流贼,如今得了富贵,是有些不大习惯,不过这也是好事,书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吗?保得一份清明,自有好处的。”
刘云听得用心,他虽没读过书,却很好学,平日里也请了书生教自己认字,这些话也能懂得,随即应道:“王爷说得不错,大西国立国至今,不少人都丢了根子,只图享乐,忘了天下还不太平,却先过起了太平日子,这可不好。”
李定国意外的看看他,喜道:“不错,你能有这份心思,很不错啊。”
刘云谦逊的道:“跟着王爷,耳闻目染,就知道些事了。”
李定国又笑了:“马屁也拍得越来越不露痕迹了。”
他话锋一转,继而肃容道:“你说的很对,现如今的大西,文官武将都在抢权夺利,陷进温乐窝中而不自知,占了川中一隅就不知天高地厚,目光短浅,四周强敌环伺而不自危,徒叹奈何啊!”
刘云跟着他的脚步,稍稍慢了半个身位,迟疑着道:“但皇上圣明,自有定天下之计,王爷不必过于介怀。”
李定国轻轻叹气,低沉着嗓音道:“父皇虽睿智,可脱不了草莽气息,遇事一味杀戮,杀气太重,不是治国之道。”
刘云脸色一变,急忙冲身后摆手,让亲卫们跟得远一点,别听到李定国的说话,而李定国浑然忘我般犹在言语:“圣人曰,治国之道,一张一弛。民间疾苦久了,就盼着安定,能吃上一口饱饭,有一处遮风挡雨的陋室,就会心满意足了,可是眼下的大西,有这种可能吗?”
话头一起,李定国似乎有些收不住了,这些话在他心中压抑了很久,此刻夜深人静,说出的话不入三人之耳,他对刘云又是百分百的放心,是故说得非常酣畅。
刘云还未搭话,李定国就自问自答道:“没有,大西仍然是不改流贼本色,初初时父皇还能听我谏言,能不杀人,开荒屯田,与民安息,大西也有了一番气象,可待事情稍有起伏,有一些明朝余孽造反起事,父皇就勃然大怒,将板子打到百姓身上,大开杀戒,如此一来,这天府之国的蜀中,生生被弄成了又一个陕西,碰上灾年,就跟当年关中无异了。”
他叹口气,又道:“我观父皇,似乎也看到了这些问题,但他不想解决,在他心中,四川破败了,丢了便是,再寻一处富饶的地方继续当皇帝就行了,殊不知这样下去,早晚必亡!咱们是靠造反起家的,现在明朝都被打到南边去了,还能造谁的反?总不能自己造自己的反吧!”
刘云终于逮到他停下话头的时机,急切道:“王爷慎言!皇上他老人家耳目众多,只怕你的话被有心人听到,万一……”
李定国幽幽的长吁一声,望着黑漆漆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轻声道:“无妨,本王说的,都是实话,父皇也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