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2 / 2)

飞灰 余酲 2515 字 7天前

虽然所有人都瞒着他,他还是从妈妈半昏半醒的状态,还有医生说话时表情中猜到,妈妈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妈妈说想看春天的花,他怎么能不满足她的心愿?

想到这里,易晖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张新的画纸,然后拼命睁大眼睛,屏气凝神。刚要落笔下去,侧后方传来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

窗户开了,先是一条细缝,然后是倾泻而入的阳光,紧接着,一个身影挡住大半光线,双手扒住窗沿,长腿一伸,利落地翻跳而下。

是一个年轻男孩。

窗户很小,男孩的身量却很高,能将这套动作做得如此行云流水,可见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进到屋里,男孩拍拍手随便掸了掸灰,单手插回兜里,转过身来时,脸上还挂着一抹没来得及收起的洋洋得意。

然后与易晖探究的目光撞个正着。

迅速阴沉下来的面色遮盖了些许不自在和赧然,男孩先发制人,瞪眼凶道:“看什么看?”

易晖摇了摇头,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也许是窗外阳光太过刺目,眨眼的同时,蓄在眼眶里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男孩显然没想到会把人吓哭,不自在地“喂”了一声,上前两步,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去摸校服衣兜,什么都没摸到,尴尬地摊手:“你哭什么啊?”

易晖难堪地背过身去,一边攥着袖口胡乱擦眼泪,一边摇头,意思是“不关你的事”,那男孩却理解错了,见讲台上没有老师在,大步绕到他面前,蹲下,仰起脖子观察:“真哭了……我有那么凶吗?”

男孩的语气中有不耐也有懊恼,听得易晖万分羞窘。奈何他心里难过,眼泪开了闸就收不住,索性放开哭了起来,用手臂捂着脸,尽量不发出声音。

等发泄够了,抽噎着放下胳膊,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那个男孩还在。

“哭完了?”男孩嗤笑一声,表情却没有流露出轻蔑,他把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帕递过来,“擦擦。如果刚才是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男孩显然不善于放低姿态说道歉之类的话,梗着脖子一副不肯认错的样子,眼神也落在一旁,不跟易晖对视。

易晖自觉给别人添了麻烦,接过手帕,小声说“谢谢”。

本想把眼泪鼻涕擦干净,好好跟男孩解释自己不是因为他才哭的,那男孩却站了起来,晃荡到画室后排靠墙的座位,三张椅子一拼,躺下随手抄起一本书盖脸,翘着二郎腿打起了瞌睡。

易晖心中有许多疑惑,他是谁?为什么要翻窗进来?

不过这些不重要,也不是他该问的。

把手帕仔细叠好,易晖集中精神,继续画画。

哭过之后心情果然舒畅许多,一旦全情投入,效率也随之提高。不多时,画纸上铺满花朵柔和的线条,一根细枝蜿蜒而上,将含苞待放的和已然盛放的花一视同仁地串在一起。

“画得不错啊。”

声音突然出现在头顶的刹那,易晖吓了一跳,手上不由得一松。

男孩哭笑不得地伸手接住画笔,塞回易晖手上:“我真有这么吓人吗?”

易晖稍稍侧仰脑袋,对上男孩惺忪半眯的睡眼。他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哈欠,继续品评这幅画,修长的手指点在画纸上:“喏,这儿,还有这儿,颜色亮一点会更好。”

声线低沉慵懒,口吻随意,易晖仔细看了看他指的那两处,发现他说的很有道理。

“谢谢,谢谢您。”易晖再次道谢,屁股往边上挪了挪,邀请男孩坐下。

男孩摆摆手,抬臂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朝前面看了一眼:“真想谢我,下回帮我画幅画吧。”

易晖懵懂又郑重地点头:“什、什么画?”

“肖像画。”男孩挤眼睛冲他笑,然后把食指竖在唇边,压低声音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彼时的周晋珩还在念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莽撞冒失地闯入易晖的世界里,连同那个春日午后的鸟语花香,一起被易晖悉心珍藏。

后来在相亲宴上重逢,易晖只当这是一场天定的缘分,哪怕对方已经不记得那天在画室的初遇,易晖仍然相信,以后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可以慢慢让他记起,再制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

他自作主张地沉浸在甜蜜中,忽略了周晋珩当时出现在画室的原因,以及周晋珩面对他时几乎不曾掩饰的敷衍与厌烦。

上辈子有些直到最后参透的事,换了副身体却突然顿悟了。易晖苦笑,从前他以为通过努力便可以与正常人无异,现如今才知道愚蠢果然大多源于天生,不然他不会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垂死挣扎,傻事做尽。

江雪梅快回来了,江一芒坐在一旁观察易晖,见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气也不敢出。

终究是易晖主动安慰她:“我没事,不用担心。”

江一芒将信将疑:“那你刚才……为什么哭啊?”

易晖想了想,说:“沙子迷了眼睛。”

“切,你骗小孩呢。”江一芒猛翻白眼,而后开始发挥想象力,“让我来猜猜……其实你也是珩珩的粉丝对不对?隐藏的那种,怕人家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追星丢人,哦——怪不得刚才在酒店门口着急要走呢,知道自己见到偶像会哭,对不对?”

易晖对妹妹突破天际的脑洞无言,但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解释,索性不回答。

江一芒以为他默认了,在床上又蹦又跳,说明天上午有粉丝见面会,叫易晖跟她一起去。

“我不去了。”易晖凭着本能回避,“昨天没睡好,想多睡一会儿。”

江一芒托着他的胳膊撒娇:“今天晚上早点睡就好了嘛,反正比赛在后天,明天就陪我一起去呗,好不好嘛哥?”

易晖被她这一声“哥”叫得心软,无奈道:“还想看我哭?”

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浮现在脑海,江一芒打了个寒噤,权衡再三,松开手,决定放弃。

他那时候哭得太吓人了,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空洞的瞳孔里却仿佛装着无边无际的绝望,浓重得像要把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