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的时候,钟翮像往常一样已经穿戴整齐,她靠坐在房间的软椅上低头吹手中的八宝茶。据说这加了乱七八糟配料的茶水是这地方的特产,钟翮虽无口腹之欲,但她乐得给陆嘉遇带一些来尝尝,虽然她没有味觉,但是用茶代替水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嘉遇早晨刚醒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长发乱糟糟被滚成了一团,目光呆滞看着钟翮,似乎是没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师尊的房间中醒来。
钟翮抬眼,“我的小仙君啊,醒了没?”
陆嘉遇被这声还带着笑意的“小仙君”砸了一脸,后知后耳根发烫,钟翮从没这么叫过他。昨天夜里身上的不适感全部消失了,那一夜没有任何梦境的睡眠让他休息得极好,就像是屏息从深海下浮上来呼吸到空气那样的舒服。
陆嘉遇推开被子下了床来,“师尊。”
“洗漱吧,带你去吃早饭。”钟翮抬了抬下巴,眯了眯眼睛看着他,“有什么问题慢慢问。”
客栈一旁便是一条小吃街,陆嘉遇见到什么都想尝一口,可是饭量又不大。平时钟翮都拘着他只买一两样,剩下的下次再吃。可今天不知道怎么,钟翮格外容忍,准他多买几样。
陆嘉遇觉得惊奇,抬眼看钟翮,他是被人疼着的,脸颊雪白还有些微微的婴儿肥。
钟翮仔细瞧着他的脸颊,“怎么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让你多吃几口有什么不对么?”
她又想起了什么,伸手将他手里剩下的三个糖果子全部拿走,“但是每一样都只能吃一小口,不能吃多明白么?”
这样宽宏大量的师尊简直珍贵,陆嘉遇当即点了点头,转头扑向了下一个摊子。
钟翮也不追他,远远缀在后面瞧着他在人群中。
一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细微的气吹动钟翮的长发,她似有所感停住了脚步。正巧陆嘉遇瞧见一个杂耍,远远跟钟翮喊了一声,“师尊——我去看一下,你等等我。”
钟翮的声音凝成一线,从人群中落进陆嘉遇的耳边,“好。”得了应允,陆嘉遇便不再顾虑,高高兴兴钻了进去。
“渊主怎么想着来找我了?”钟翮回过头,而她身后正站着一抹紫影。
安秧的视线并未落在钟翮身上,那双属于蛇类的兽瞳闪烁着冰冷的光,“那就是你那小仙君?”
她早就知道安秧盯着她,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倒是也不介意,钟翮将目光放在陆嘉遇的身影上,微微勾起了嘴角,“是啊。”
安秧像是凝神感知了片刻,好一会没说话,半晌竖瞳复原,“你倒是好运气,一个纯阴之体都能被你捡到,他的眼睛呢?”
“我这里。”钟翮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角。
安秧看到她的眼尾骤然出现一道鬼火,伸手状似思考,十指轻轻蹭过自己血红的唇,唇角便染上了一抹薄红,“人鬼殊途钟少主没忘吧?”
钟翮的目光冷了下来,偏头看向身旁风情万种的妖王,“渊主放下了么?”
安秧的眼中染上一抹薄红,神色却忽然真实了不少,从前他那双眼瞳中总像蒙着一层薄纱,什么情绪都看不真切,一颦一笑都像是陷阱,可就在这一刻,他像是真的高兴了,“快了吧。”
“你说你要做鬼就做鬼,要成魔就成魔,如今卡在这么个地方四不像,算什么样子。”安秧漫不经心道,“这里已经生灵涂炭三百年了,是你们上修界主动放弃的,若是一直封了也便罢了,你我族类魏晋分明,未尝不好。”
“或者说,你来解释解释,当年苍梧山鬼门是怎么回事?”
出乎蛇妖的意料,钟翮摇了摇头,“苍梧山其实没有鬼门。”
安秧抱臂换了个轻松一些的站姿,“那你开的是什么?”
钟翮垂了眼睫,“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一年,误打误撞,开的是我家师祖钟鸾的坟墓。”
“那陈旧的墓室里,全是厉鬼,那些厉鬼屠了我的凤凰山。”那些带着血色的过往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她五感俱失,唯独能记住的是那一夜的血腥气。二十年来她的梦里,只有一地血腥。
“阵印,只有修道之人才能损毁,我去的时候,阵印就已经毁了。”她面上半点情绪都没有,冷得像地狱里的鬼。
安秧冷笑,“好一出狗咬狗,脏水倒是都泼在你身上了。哦,也不能这么说,他们都觉得你是入了魔才做出这样的动作,纯血的魔族这些年来几乎绝迹。”
“师尊?”话音未落,陆嘉遇却回来了,钟翮止住了话题。
安秧勾了勾嘴角,伸手轻轻捏了一下陆嘉遇的脸,叹道,“养得真好。”
这人的气场让陆嘉遇觉得有些压抑,他往后退了一步躲了躲,“前辈好。”
“别这么叫我,我与你不是一路的,平时见了我还是喊打喊杀好一些。”安秧细长的眼睛像是含着一块璀璨的猫眼石。
“这位是雪衣楼的楼主,我们此来有事要请楼主帮忙,所以这几日我们去雪衣楼住。”钟翮低声对陆嘉遇道。
话正说着,人群之后忽然一声巨响。一道饱含杀意的剑光正正下,可安秧连头都没回,那道剑光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停滞在半空中片刻,轰然炸裂。
可安秧连衣角都未动一下,身后被剑光波及的妖修炸开一团团血肉,将原本热闹的集市染得肮脏而泥泞。
对面执剑站在路中央的是个剑修,瞧着应当是陆家的外门弟子。
李岑觉得自己今日真是走了大运气,悄悄跟着内门弟子来敦煌,想着不生事,就是蹭一下任务,来杀几个妖族取些妖丹回去修炼用,毕竟作为外门弟子能得到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如果境界仍旧停滞不前明年就要离开陆家了。结局不过两个,要么回去成为整个家族的笑柄,要么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散修客死江湖。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选。她当真是有运气的,吃个早饭都能碰见银环蛇。
陆嘉遇被满地血迹溅得一个刺痛,那些惨死在地上的妖修不过是一些小摊贩,修为低到刚够化形,他们未曾伤天害理,只一瞬息便落此下场。
他攥在剑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一寸,月华“噌”得一声出鞘半寸。只是剑柄忽然被一股寸劲压回去了,那股力量太过熟悉,陆嘉遇知道是钟翮的意思,于是并未轻举妄动。
安秧的长发微微浮动,回头看向那个野心勃勃的剑修,“剑修?怎么熟人就这么多呢?”说着安秧微微笑了。
李岑背上一阵发冷,对面那条毒蛇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都有些腿软。可开工没有回头箭,李岑咬了咬牙,“妖物敢尔?!”
安秧细长的眉尾微微挑起,眼露三白,像是看着一个死物,“傻孩子,陆汀州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呢。”
李岑心里大骇,这银环蛇怎么会跟家主有关系,猛然她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站在不远处的安秧连动都没动,他撑着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微笑着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最亲密的情人。
很快,她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她的丹田忽然炸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她的躯壳半步都动不了,费劲力气只能低下头。或者说,这是安秧容许她低下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丹田被无形的利刃划开,鲜血像是开了闸一般往外涌,紧接着气海被划开,皮肉分离的粘腻声听得人牙酸。然后一片血污中,露出一颗品质不佳的金丹。那颗金丹色泽暗沉,安秧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失望。
“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资质,就敢来杀我?”安秧走近了些,用脚尖拨了拨那颗李岑视若珍宝的金丹,“你的师尊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这颗金丹根本活不到三十岁……”
李岑目眦尽裂,“不……不可能的……她……不是这么说的。”
安秧欣赏着濒死的猎物,“用你的头去做个会友的敲门砖倒是不错。”
“钟翮,”安秧回头忽然看向钟翮,“你不是有求于我么?”
“是。”钟翮毫不避讳,可陆嘉遇的心却沉了沉。
“替我杀了她。”安秧往侧走了两步,“我不想脏了我的手。”
陆嘉遇心里的冷意冻得他直哆嗦,他下意识伸手去勾住钟翮的袖子。他在心里尖叫,不行啊,师尊,你杀了他还在正道如何立足。
可他这次没能勾住钟翮,只一道人影晃过,对面跪着的人就成了一道尸体。李岑的头颅被钟翮整整齐齐的割了下来,她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便直直地倒了下来。钟翮手中浮着李岑的头,轻轻向前一递人头就向安秧飘了过去。
陆嘉遇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脚下了。安秧站在那具尸体旁边看着他,有一瞬间陆嘉遇被他看得很害怕,蛇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他的心思。带着罪孽,带着不堪——还有不可说明的同情。
安秧像是站在血河旁边,无声地笑了——这样的钟翮,你还喜欢吗?
你敢喜欢吗?
你会永远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