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秧还是颗蛋的时候,就被顾徐行捡回来了。
其实用“捡”不是很恰当,当年钟翮杀了唐演,封鬼谷,平鬼渊。曾经为鬼主坐骑的银环蛇几乎被灭了门,顾徐行是在那场惨剧五十年之后,被云家派来敦煌给秦家帮忙。月色里雪白的沙丘中忽然鼓起一个包,一颗雪白的蛇蛋咕噜噜顺着沙丘一路滚了下来。
小东西不怕死,横冲直撞一路飞驰,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会撞出个蛋壳分离的下场。
站在夜色中的顾徐行那一年筑基不久,被师尊派来守夜,正昏昏欲睡就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顾徐行一个没站稳,被那小蛇蛋撞得栽进了沙地中。
顾徐行从沙地中爬了一来,回头就看见一颗莹白如玉的蛋斜插在沙子中……以及露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操啊”顾徐行在心里尖叫,不要裂开不要裂开不要裂开。
在医修的注视下,那颗蛇蛋四分五裂,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露出一只小小的银环蛇。刚出生的安秧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鳞片,造物者的杰作似乎天生下来就不懂得设防,连鳞片都是软的,小蛇鼻子尖泛着粉红,漆黑的眼睛盛满了水光。
小蛇被吓着了,蛋里的颠簸,他不是没感觉到,摔出来泪眼汪汪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灰头土脸的人,愣了一会开口便嗷嗷大哭,“娘!呜呜呜……”
顾徐行几乎裂开了,“别别别……哭。”
“我我我……不杀你。”
“我我我……不是你娘。”
银环蛇早慧,可惜这丁点的智慧没有用在别的地方,光注意到自己家“娘亲”抛弃了自己这件事。
顾徐行拖着盘在自己腿上的银环蛇站了一夜。
会医谷的路上,她意外见到了许多散修向昨夜她站的方向跑去。
“听说了吗?本来灭绝的银环蛇妖昨夜又现世了!”剑修拽着另一个修士道。
“我们得快些,那大妖是个隐匿的好手,若是去晚了就没了!”
顾徐行猛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向已经顺着裤腿爬进来的小蛇。银环蛇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与她对视。
你不会恰好就是那个……稀有的大妖吧。
顾徐行自认从不是什么运气好的天选之辈,如今看来大概是在捡到安秧那一天就把运气都用完了。
云家在敦煌呆的日子不会很久,顾徐行思考了很久是要直接把安秧这个麻烦丢在敦煌,还是带回去给云家人添砖加瓦。
听起来哪一个都不是很见得了光,于是她把选择机会交给了安秧。
“小蛇,你要是想跟我走,你就吃左边的肉,你要是想留着你就吃右边的肉,明白了吗?”顾徐行蹲在地上,跟银环蛇絮絮叨叨。
小安秧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肉块,直觉这个选择十分重要,它游了两圈然后靠在了顾徐行的腿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娘亲~”
“……”顾徐行愣了一下,这是银环蛇第一次在平静的状态下对着她口齿清晰道,“娘亲”。
银环蛇的声音与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模一样,带着点奶声奶气,蛇妖在跟她撒娇。
顾徐行心中的弦碰得断了,她在心里恶狠狠的想,去他娘的,医修怎么能杀生呢?
安秧全然不知道顾徐行在收养它之前心里是怎样的骇浪惊涛,他在顾徐行身边一藏就是二百年。
银环蛇浑身都是宝这句话诚不欺人,西绝一半的名声都是银环蛇帮忙撑起来的。
蛇妖化形的那一天,顾徐行凝神境大成,早一辈飞升的飞升,她成了年轻一辈的楚翘。与修士的境界相比,他作为大妖之后实在是拖了后腿。
顾徐行的朋友向来遍布五湖四海,几个大家都来祝贺她,医谷内外人头攒动,乌乌泱泱。
安秧总觉得不舒服,耷拉着脑袋盘在床头不愿意出去,顾徐行挠了挠头也没办法,低头对他倒,“过一会儿会有几个小辈过来,你要是不喜欢可别咬人家听明白没?”
小蛇甩了甩尾巴权当答应了,顾徐行一走,便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他身上的蛇皮像是着了火,贴着冰冷的皮肉开始发烫。
银环蛇既无兄弟,也无父母,自然没人告诉他化形这件事。
门外忽然响了一声,几位修士一边交谈一边走了进来。安秧顺着房梁爬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躲起来。
其中一位穿着青蓝的佛衣,眉间一点朱砂红。瞧着年纪也就是十五六岁,面上雪白,她的五官拆开来看极为寡淡,上天却有自己的工笔,眉眼落在那张脸上,却像是一抹极为醒目的红。
那一笔红顺着他浑身的滚烫,扎根在他因为痛苦而狂跳不止的心里。
秦雪衣在那一年已经得了师尊的追花刀,她在那一年的群英会上凭着一双金色的弯刀夺魁,不知道哪家文修斟酌字句,给了这个年轻人“割金断玉”的名号。
可同辈却不是那样服气,陆秀文只一剑之差败于她的刀下。可算是极为丢面子,内门弟子不好说什么,可外门弟子就不这么想了。
灰袍剑修抱臂站在门口,目光游移扫过秦雪衣,要笑不笑道,“久仰秦道长大名。”
被点了名的人抬起眼睛看向灰袍剑修,惜字如金道,“不敢。”
剑修不依不饶,“要说秦家就是好,你看看,我们都能借你的名头,进西绝的院子歇一歇,贵家家学真是深厚,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带我们去敦煌看看?”她转头大笑着看向自己的同伴,“哈哈哈,哎呀对不起,我忘记了,不过才两百年过去,最多万佛窟上就是落了点灰,你们擦擦就行了,反正与你们之前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差别。”
这话说得极为过分,话里夹枪带棒用“秦家”的事情恶心她。这群人生在乱世之后,那场浩劫似乎已经成了传说,平一个鬼渊的代价里,秦家万佛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个。她们能记住的,只有秦家如同丧家之犬的狼狈,以及对于这个新秀在原本属于他们的群英会上大放异彩的不忿。
他们认为,这名号是让秦雪衣鸠占鹊巢了。
“游移台打还是去群英会上打?”秦雪衣的双手微微合扣,藏在袖子里。少年人的筋骨还未曾塑成,宽大的衣衫落在消瘦的肩头,硬是被撑出来一个角。
她像是藏在剑鞘中的古刀,用斑斑锈迹藏住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