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户部的除了谢迟就只有四王府的谢逢一个,谢逢所说的理由也跟他差不多。不过,当皇帝开口问道“覃州水灾,朕若现在就让你与户部官员同去治灾,与灾民同吃同住,你愿意吗?”的时候,谢逢一下子被问住了。
竟然要这样亲力亲为吗……
他一个王府世子,当真没考虑过这一点。
于是,皇帝看完谢迟的奏章,也拿同样的话问了他。
谢迟一怔:“真的?!”
皇帝锁眉。
谢迟蓦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哪有这么反问九五之尊的?他慌忙一揖:“臣失言。臣愿往,不知各位大人何时启程?”
皇帝打量着他:“你当真愿往?”
谢迟诚恳道:“是。臣想去户部,就是想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若不亲身一尝百姓之苦,又何来谋福祉一说?”
不知道他们苦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缺什么、缺多少,要为他们好不就成了一句空谈?
皇帝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臣即刻便回府收拾行装?”
谢迟有点激动。打从知道那些佃农的难处开始,他就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可那降爵以福泽天下的想法,不到位极人臣之时连提都不能提。让他去治个灾,倒也算是先为一地百姓做些实事了。
然而皇帝道:“……朕只是问问。户部官员几日前已启程了,你不必跟去。”
谢迟骤然一阵低落,面色难免灰暗几分。
皇帝一看他这般便忍不住笑:“你这孩子,急起来比谁都急。去户部的事朕应你了,要为百姓谋福祉,不差治灾这一件事。”
谢迟局促地低头:“是……多谢陛下。”
“去吧,回去接着好好读书。下个月再上户部。”
谢迟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再恶补一些与户部有关的学问,连忙应下,又施礼告了退。
等到他退出殿外,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道奏章上,睇视片刻,淡然一笑:“傅茂川。”
“臣在。”
皇帝将奏章递了过去:“送去顾府。告诉顾玉山,勤敏侯愿意去覃州治灾,愿与灾民同吃同住,朕准他去了,十天后启程。”
这话说得傅茂川连气儿都不敢喘,那本奏章好像也变得无比贵重。他毕恭毕敬地接过便往外去,待得退出殿门被烈日一晃才回过神,想起这奏章其实是勤敏侯写的。
顾府,已沉寂了十余年的大儒顾玉山突然有了动静,这动静逐渐震动了满洛安的读书人。
“听说头一日是大哭,第二日是大醉,第三日开始就是天天入宫觐见,可是陛下一直没见他?”
——连薛成的门生们都在议论这事,前不久因为勤敏侯的事在顾府门前吃了好多顿闭门羹的张子适尤其闹不清状况。他分明记得,陛下召顾玉山入过宫,提的也是要他收勤敏侯做学生的事,顾玉山颇有骨气地并未松口。
怎么现在又自己求见上了?
第七日,顾玉山再度无功而返,一回府就又着人拿酒,然后又一次喝到了三更半夜。
他心里是真的苦啊!世人都只知道皇长子是因急病离世,而他,最清楚那场急病是怎么回事。
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天赐的明君人选。
在皇长子十六岁的那年,也是在覃州,也是闹了这么一场水灾。当时的覃州官员昏聩,瞒而不报,耽误了治灾。到了瞒不住的时候,灾民已经很多了。
朝廷派去治水的钦差被怒极的灾民硬生生打死了两个,当地的几个昏官更是连尸体都没能留下。一时之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无一人敢接这等苦差。
于是,皇长子谢迎请命前往。
天潢贵胄总归还是身份慑人,灾民再恼火也不禁惊了一惊,民愤就此平息了不少。然后,皇长子在覃州一地,和灾民同吃同住了整整三个月。
每一处收容灾民的地方,他都去看过;每一处粥棚里的粥,他都亲自喝过。
当时天下万民都在赞他贤德,顾玉山这个当老师的只觉与有荣焉。可那种饱受爱戴的荣耀之感使他忘了,皇长子毕竟只有十六岁。
那样日日为政事忙碌、为灾民殚精竭虑,还吃住都不讲究的日子,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十六岁少年来说太苛刻了。但皇长子没喊过一声苦,他这个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老师,便也不曾劝他多歇。
于是,在即将离开覃州之时,皇长子生了一场小病。又经一路舟车劳顿,小病久久不愈,逐渐拖垮了身子。
回到洛安,经御医悉心调养,那病倒是养好了,可祸根却就此种下,皇长子的精力显然大不如前。
一年之后,一场不起眼的风寒便击倒了他。
没有人怪顾玉山,就连因为失子之痛大病了一场的陛下,都只能宽慰他节哀。他也曾主动去告过罪,可陛下说,皇长子心系万民而拖坏了身子,不能怪他这个当老师的照顾不周。
陛下的话说服了众人,却没能让顾玉山解开心结。
十多年来,在他心里都始终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他不是个好老师,他待学生不够周到,他不配去担皇长子的那份敬重。
他因此遣散了所有门生,也不再理朝中之事。之所以没有以死谢罪,是怕皇长子在九泉之下见到他,反倒会自责。
而现在,一个和昔年的皇长子一样饱受称赞、也心系百姓的年轻人,要去覃州了。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张子适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陛下也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而他因为皇长子的事情拒绝了他们。
目下这般,大概是因为陛下恼了,所以想以这样的手段令他悔恨吧。
只因为他固执,可能又有一个年轻人要赔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