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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拥而至的太监宫人来回穿梭,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连圣旨等物件也要准备出来,太医为先帝的遗体看诊,确认他薨逝时的状态。

忙到了第二日,就又是漫天的白帷。他的眼泪本以为在母亲离去时擦干了,但剩下的还是没能咽进肚子里。从皇后的凤仪宫到主殿,从祭台到父皇的床榻,他从白日再哭到夜晚,悲怄得难以自制,脚像在地上扎了根,他也并不是不愿意走,而是一时间不小心忘记了怎样发力才能抬脚。

皇祖母一身缟素,这便是他在宫中唯一剩下的亲人,但他看着她的满头霜发,又忍不住簌簌地向下掉泪。

他日便要举办登基大典,但因为丧葬在前,三年不可有大喜事,便不会那么张扬隆重。赵浚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他并没有为此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臣子们为父皇哭丧,一一含泪拜祭了。他看着那三位辅政大臣的脸,试图记下这三位的样貌,听到温庭钧这三个字后便忍不住抬头,恰巧看到一位老人行完礼,正直起身。

赵浚与那位老人离得远,但他们好像确实对上了视线。温庭钧退回原位,头低垂着,但他似乎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掩藏着复杂情感的叹息,像是失望又像是惆怅,这道声音宛若一道惊雷炸在他的耳边,一瞬间,他竟将这与这声叹息和几年前父皇的叹息相重叠,忍不住咬住了嘴唇,将眼泪用袖摆急忙地拭去了,狠狠咬住了唇,热意和羞耻让他面红耳赤。

这确实是一位祥和的老人,也会看顾他的学业进程,但每当看到他时,赵浚总会忍不住在思考他的那一声叹息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思。

他也希望能在有朝一日,在做一位好皇帝、有一片太平盛世的时候再去问他:您当年究竟在想什么呢?

对那声叹息的好奇心驱使他一直战战兢兢,从来没有一刻敢松懈。要一直这样下去似乎是很不行的,温庭钧果然看不下去,终于时常招唤一些同龄人进宫来与他玩耍,后来他就在这种情景下遇见了温焕,既然是孙辈,他看两人投缘,便一来二去,让温焕长久地待了下去,给赵浚找了个伴。那时上水宫还保存完好,赵浚不喜欢去主殿待着,这总让他回忆起先帝垂死的样子,便常避开它,跑去其他地方住宿。

温焕见不得他这幅样子,便总想法子想让他看开一些,赵浚推了一会儿,实在也是没磨过她,勉强试着再一次坐在正殿,又回忆起几年前刚成为太子不久的那一年。

母亲还未曾逝去,除夕夜,三个人要聚在殿中一起吃年面。

地暖实在熨帖得太舒服,他在跪坐时假装不经意地让脚背和地板贴得更紧了一些。暖洋洋的烛光让他感觉到安心了,于是他低着头吃东西,先帝坐在一旁,然而脸色并不好看,他在这样僵滞的气氛中也没敢抬起头来直视父皇的眼睛。

墙角有一处划痕,上面留着几道斑驳的刻印,他知道这是他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与皇兄在玩闹的时候留下的,那里凝结着许多年岁的标注。六岁时小玩具被磕在墙壁上,留下了几个明显的凹槽,他的手指被破裂的碎片划破了,血珠被随手揩在了墙面。现在已经因为时间过得太久而让颜色变得黯淡,血液顺着裂缝洇湿在每一寸墙壁内里的夹层中,深深地渗透了每一个角落,褪成了微微带着苍褐的色块,像是墙上的伤口结了痂。

墙面的裂缝上还承载着七岁糊上去的汗水,皇兄离去时他流的眼泪,实在铸刻了经年累月的记忆。赵浚被僵滞的气氛弄得浑身不太好受,只能紧紧盯着墙壁上色泽突兀的色块看。父皇的碗碟放在桌上,突然发出的细微响动使他忍不住抖了一抖。母后将他带去侧房,随即弯下了腰,虚虚抱了一下这位小太子。她身上有极为柔和的气息,现在全部因为过近的拥抱而笼罩在孩子身上。“好了,你就闭上眼睛罢,累了就休息。”

赵浚努力睁开眼,被对方的手轻轻覆盖在眼皮上,随后不轻不重地压了压,“好孩子,刚刚吓坏了?……你睡吧。”

于是赵浚也就不再动,呼吸渐渐放缓了些,那双手放了下去。母亲凑近来,对着他的脸观察了有好长一会儿,觉得他好像已经沉入梦乡,便起身离开,将门带上。

赵浚从床上爬下。

他睡不着,也只好闭着眼睛装睡,等母后一走就开始在房间内到处走动。

“淼儿长大了……”

“今年就大了一岁吧。”

他听到了父亲硬邦邦的声音,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母后似乎轻笑了一声:“这孩子和您越来越像了。”

“哼……像又有什么用。”

“……”赵浚低下头,先帝又说道:“你看,他这个样子……”

来自父亲的失望让他有些难受,门外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母后的声音:“您太着急了。

侧房里只有两位宫人在一旁候着,但都不敢对太子的行径做太多制止,赵浚顺理成章地继续将耳朵贴了上去,父母还在主堂守岁。

“毕竟和你又那么像。”她又轻声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几年前淼儿还走路都走不稳呢,现在个子也窜得好高,像是拔长的树苗……真像是手脚也被一夜之间拉长了一样。”

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母后又说道:“臣妾先去点灯,您也该休息了,守岁就让凤仪宫来罢。”

“朕陪你。”

赵浚似乎能站到天荒地老,但再怎么漫长的夜晚,也终究要过去。他在这块角落呆愣着立了不知多久,终于迎来了第二日的破晓晨光。

是否是因为他太不争气,因此对他抱有期望的人总会因此希望落空?他就要忍不住钻牛角尖。温焕陪他在大殿坐了一会儿,终于也因为时间太晚得去睡觉了。赵浚那时便望着她离去时的后背,仔细思索这样的一个问题:

若是他变得更好,温庭钧会收回那声叹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