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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咸到齁的,味道很棒!”温焕托腮:“我最喜欢的还是将烤好的鸡从盐堆里取出来的过程,盐都凝成了一团,将鸡在里面包得严严实实的,要拿工具一点一点铲开,味道就随着盐的脱落、肉的暴露而发散,最后浓得满室都留有清香。盐很硬,彼此粘连。铲盐的时候,那个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将鸡一点点剔出来的过程是最美妙的,最后一铲子下去,期待也到了最高峰,第一口吃下去时,那味道也从来不让人失望。哎,岭南真的总有些好东西,风水也好,人又朴实。总而言之,我很喜欢那块地方。”

赵浚被她勾得又吞了几下口水,嘴里又塞了几口饭菜。

她也被自己说馋了,一时间没有心思再说话,也开始埋头吃饭。大概过了小一会儿,终于酒足饭饱,两人瘫在椅子上晾肚子。

室内一片静默,她突然想起了还在宫里的李明顺,突然问道:“听说他打烂了你的花瓶?赔了新的没?”

“没有。”赵浚不想动弹,依旧保持着瘫在凳上的姿势,“我忘记和他说了,后来也找不到机会问,他现在又不主动来找我,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温焕道:“被砸烂的是你的东西,损失的是你的财物,为什么不好去问?他弄坏了就要赔,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哪怕他不是有意的,这件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没有其他办法补救吧。”

“嗯……”赵浚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顾怜英替我去问了,之后好像拿了个册子来……你等一等。”他勉强坐起身,招呼宫人将那本小册拿来,和温焕一起翻阅:“似乎不是普通的书……”

剩下的话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尾音不自觉地消散了,只留惊讶的情绪在他心中盘旋。温焕的脑袋凑了过来,刚看了第一眼就被吓到了,轻轻发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语气词感叹:“哇塞。”

这一整本,都是景泰蓝的器物的花样,一件件都被悉数描了下来,摞在一块儿有指头那么厚,乍一眼看真的很壮观。

赵浚忘却了呼吸,屏息翻开第一页,被震惊的七荤八素,用一种奇妙的心态观赏里面的花纹,甚至带上了尊敬之情。温焕在一旁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道:“喜欢么?喜欢就选呗,反正本来就是要赔的,你挑几个好看的吧,符你心意的最好。”

小皇帝再次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画册放下,平静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只弄碎了我一个瓶子,我就只要一个就够了。”

温焕盯着他看了半响,良久后露出微笑:“也行,那你慢慢挑吧。”

他属意一个大件的景泰蓝。花纹里勾勒出了山川中百鸟翔宇、雄鹿呦鸣的景色,看上去写意闲适,加上颜色和工艺的缘故,更添静谧和离世之感。温焕见他犹豫的样子,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便道:“你要是喜欢就选吧,怎么还在犹豫?人家也在等你答复呢,若你不肯收,李家还以为你在生气。”

赵浚蹙起眉毛:“我是想要……可是它要比之前被打碎的那个大了许多,似乎不太好。”

……这也太老实了。

温焕在心中腹诽,不过没有说出来。她这样的情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又劝道:“你要是拿了这件,也能安了别人的心。”

他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那我明日和顾怜英说一声。”说罢,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供奉,那我收得心安理得,但若是赔偿就不一样了吧?一码归一码,这种事还是要公平一点才好。”

温焕心想:怎么会这样纠结!他要是再长大一些就不会这么想了。等到再长大一些,他就能知道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过于认真,也不需要这样费心,更不需要每一点多少都去衡量。要明白,不管是以物易物、赔偿、上供,总的来看都只是一种东西,那就是对赵浚本人的讨好。他身处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的是人需要讨好他、想要讨好他,他想索要的东西都会有人送上来,只要他还握着权柄,身上承载着天家的权威,再碰到这种事情就不需要纠结了,他在这种情况下拿得多,他人就越能籍由此而获得安慰。

但现在他这样的直脑筋,也不失为一种可爱。温焕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突然问道:“你那日被李明顺打碎瓶子,是怎么个情况?他要看你的典藏,然后手滑打翻了?”

赵浚回答道:“不是……他没有问我,只是看了几眼角落,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台阶绊了一跤,但好歹没摔,情急之下抓住了桌帘,后来桌帘被他的力道带了下来,帘角飞起来时打到了。”

“那也不至于碎掉吧?”温焕奇道:“你不是放得挺深的么,按道理来说不可能会砸。”

赵浚的脸上染上疲累:“是……他没被台阶绊倒,桌帘也只是让瓶子晃了一下,他是被桌帘绊倒了,又摔了一次,背撞上了柜子,这才让景泰蓝碎了。”

“这可真是……”温焕斟酌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形容词:“……跌宕起伏。”

赵浚道:“我那一整个过程……心都随着他的动作跳来跳去,结果最后还是碎了,哎。”

温焕抚额:“怎么样,最后听到那一声脆响,感觉如何?”

赵浚心有余悸:“那可真是能把死人救醒的响声……”

“它不止能把死人救醒,还能将活人吓死。”温焕道:“大概只有亲眼见到,才会信邪的。我第一次见他时,据说小亭子里的瓦片掉了下来,但幸好我转头和他说话,因此没有出事。”

小皇帝追问道:“那后来?”

“后来听说是砸进了池塘里吧,刚好弄死了一条鱼……但幸好没造成人祸,还差那么一点就要遭了。”她大倒苦水:“你是不知道,我的香料被用光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李明顺顽皮,胡乱拿来玩,结果才知道他只是想打开看一看。这点小要求,我的小厮就递过去了,结果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一壶茶水,倒没被烫伤,只是一整个盒子全被浸得湿漉漉的,早已不能用了……想来是怕干了以后黏在一块不好打理,因此才全部扔了吧……”

“你那是生气了?”

“气得狠了。”温焕摸摸鼻子:“我还打算去找他算账,现在想想实在是不该。”

“人家這個樣子,還能有這副性格,脾氣算是好的了。”赵浚道:“总之,在他走之前好好对他吧。”

温焕点了点头,手上动作没有停,再去舀了一碗汤,正准备往自己嘴里送,突然不知道怎么的,那碗翻了过来,剩下的汤汁全部溅到了她的衣服上,浸得透透的,再也不能穿了。

赵浚在一旁看她:“你的霉运还没有消啊……”

温焕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但她还是拍了拍衣裳:“好险好险,这个还温着,不烫。我今日没穿贵的衣服,这件容易染色,先站起来吧,省得把你的凳子也弄上染料……”

哪怕差人去拿衣服也要花费一些时间,赵浚想了想,现在天气寒冷,让她干站着吹凉风容易得伤寒,整件衣服黏在身上也不舒服,便让她换上自己的衣服。

现在的身体还没有长开,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温焕坦坦荡荡地换上了,才刚挨上身就惊奇地赞叹道:“怎么回事儿啊?太软了。”

赵浚有些得意:“舒服么?舒服吧?你拿去穿罢,今天晚上就别换了。这件布料是苏州来的,缎面也好,又轻又滑。”

温焕摸了摸下摆,迟疑道:“虽然有些小……但确实是好衣服。我穿合适么?”

“也没有人知道,只穿一晚怕什么。”赵浚又酸了起来:“谁都像你一样生得那么壮?不许挑剔了。”

温焕聪明地闭上嘴,最后道了一声谢,套上袍子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摸着明黄色的衣料,对着月色端详色泽。

月光也暗沉了,就好像是层云渐渐聚拢,将它遮蔽。星子的光辉由稀疏又重新变得明亮,她似有所感,抬头看向窗棂。

这一看,就瞧见了让她呼吸停止的一幕。

窗户旁边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摆设,有一只铜铸的小老虎被放在边缘,从那里映射出了一个人影,在屋内的一角埋伏。

这不是小厮,也不是侍从,因为她带过来的小厮年纪都不大,侍从也不会选择蜷缩在角落里,穿着黑色的衣裳,像是要融入夜色之中。除开隐隐约约的黑黢黢的轮廓之外,只能瞧见一片黑色的影子。

她在那一瞬,就吓得后背湿穿。

但是哪怕脸上毫无血色,她都不能露出什么端倪,只能强作镇定,依旧做出一副赏月的姿态,不时用余光瞟着那个铜摆件的反光处。

这是谁?又是谁派来的?是小偷?

小偷不会为了财帛而铤而走险。那只能是歹人了。

……

会出现在宫殿中的歹人,那便是刺客。

——而她身上穿着的,却是属于赵浚的衣物。

温焕已经冒出冷汗,她的脑子里在不停地转: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他若是误认自己是皇帝,那么赵浚那边安全了么?若是同伙不止一个,分头埋伏,这一夜,岂不是众人都要殒命在这座宫城里?

但是如果对方只认为自己才是天子,那么刺死自己后就会但是败露而逃跑,赵浚就自然能够逃过一劫。

温焕开始犹豫,她看到了角落的那一团黑色轮廓开始挪动,黑暗悄无声息地侵袭进整个房间,灌进了她的口鼻里,让她连呼吸都成了问题。温焕的呼吸开始放轻,她努力不让自己开始发抖,哪怕背后的人已经开始朝着自己的后背移动。这短短的一瞬,她已经在脑中想出了许多脱身的办法,却又被她一一否决。她死死盯着那只铜像的脚,一边丈量着对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直到有一只粗壮的手将她的手臂擒住,猛地将她掀翻在床上。

到底要不要说自己只是穿了皇帝衣服的伴读?但他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若是道出事实,碰到危险的就会变成赵浚。而她不管说或不说,也有极大的可能会被灭口、或是因泄愤而被杀死。风险大,但是是否值得尝试?如果说了,就能捡得一条命,既然早死不如……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来不及再去犹豫,她整个身子都被极大的力气压翻了,被很巧妙地抵住了背,根本使不出力气。那刺客发出低哑的笑声:“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明白不要叫出声。”

“……”

这样就够了!

她惶然中抓住了一片生机,如果是空洞机械的死士,那自然连最后一点挣扎都不会有,而他不管是不是抱有恶意,都还会主动开口说话!

这就意味他还能交流,她就有机会找到逃生的机会。

温焕的脑子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冷静,她努力思考着要如何回话,最后决定开始拖延时间:“为什么要杀朕?”

男人的笑声渐渐响起:“只凭你叫了那个‘朕’字……知道么?你生得不好,但又太过幸运……要怨的话,不如去怨上天?它让你坐上了那个位置。”

“我也没有怨的。”她紧盯着对方的反应,见他的身体紧绷,像是即将暴起,便急忙将后面的话接上:“你们来了多少人?是要执意就在今夜让朕在此毙命?朕死去之后,谁来做后继的真龙天子,你们都已经有打算了么?”

“呵呵呵……”他的力道加大,让她渐渐呼吸困难,“问得真多。”

“没有办法。”温焕艰难地挤出微笑:“至少、至少死也要死得明白。”

那像铁箍一样的手臂终于渐渐松了一些,像是要开始顺着这个话题把话说清。温焕总算松了一口气,等待对方的警惕逐渐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