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1 / 2)

香音变 的灰 3174 字 20天前

曲终,舞罢。

披帛缓缓垂地,黄沙静静消散。

灿烂夕阳映在莲生脸上,将那张笑容闪亮的小面孔,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红。双颊反射着两点微光,眸中盛满勃勃神采,满怀期待地望着面前那迎风肃立的少年。

千里沙山,天地茫茫,已经看不清渺小的人形,只剩两条相对而立的黑影轻覆在漫漫黄沙中。随着流光蔼蔼,印在山坡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仿佛要延展到地老天荒。

柳染终于动了。

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拔足转身,疾奔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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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不懂作画,只懂制香。

然而作画与制香,冥冥之中有些共通之处,都算得上是一门道法,要看天生的禀赋与一时的开悟。一个真正的高手,并不需要依形描摹,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灵机,一点神-韵,刹那间灵光一闪,便能够妙品天成。

不指望哪个瞬间、哪个姿态令他看到飞天真颜,期待的就是以这倾心一舞,换取他一点点的灵光。

眼前的柳染,怔怔地望着她一曲舞罢,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令莲生这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忐忑亦有几分期待。当即抄起脚下斗篷丝履,穿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纤足啪啪啪地追上去,跟着柳染,一口气奔回洞窟。

那少年的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决,然而隐然带了一丝势不可挡的急切,神情不再淡漠、慵懒,似乎突然爆燃了一团烈火,令那双淡定的黑眸都绽放着勃勃异彩。进得窟来,双袖一挽,扯起袍角掖在腰间,回身点燃油灯,挥笔饱蘸浓墨,面对着那幅画绢,深吸一口长气,手腕扬起,稳稳悬于空中。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浓墨自那笔尖落下,溅在白绢上方。

莲生哎呀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地要以袖揩拭,已然不及。好端端的一幅画绢,就此溅污,位置还在上方一角,相当触目。

柳染的目光,静静移向画绢,清湛的双眸若定,全然不以这点污渍为意。手指微抬,墨笔轻挥,就于那墨渍之上略加点染,浩渺空白之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墨线随手而出。转瞬间那点墨渍已然化作一只精巧的琵琶柄,向下飞出宛转曲颈,四弦四相,继而现出高绾的云髻,灿烂的天冠,丰润额头,慈悲眉眼……

灯火如豆,映在柳染全神贯注的面容上,秀眉斜飞入鬓,鼻翼端若悬胆,山峦般起伏的双唇,唇角肃然抿紧,双眸专注凝定,再没有那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手下丹青,依然胸有成竹,全不似寻常画师由脸至身、由人至物的绘法,一切尽在心胸,恣意纵情播撒,自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枝端下笔,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便已经自然生成。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那唇角,自那双眸,自那修长的手指,灵动的笔端,不绝奔涌而出,有声有嗅,有形有质,扑向莲生脸庞。

直插心底,刹那间穿透了整个心胸。

令她整个人不自禁地微颤,所有一切,都瞬间抽紧,悲欣难分,甜蜜与痛楚交缠。

当的一声轻响,柳染掷笔于地。

画卷已然完成。

雪白绢地上,绘着一幅凌空起舞的飞天。

云髻叠翠,披帛飞扬,唇角笑容曼妙,眼波慈悲流转。窈窕身姿,正舞至反弹琵琶的一瞬,腰肢翻卷如弓,左手高扬按弦,右手反弹拨弦,左足踏地,右足高翘,柔美而雄健,静谧中蓄满动感。铮琮天乐就从这平展展的画卷中奏起,如溪流,如飞瀑,急旋慢转在这空阔洞窟中。

柳染高举双臂,用力伸个懒腰,猛然回身,凝视莲生。

“谢谢你。”语声异常地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若不是亲眼见到,我要如何才能想出如此神妙的舞姿?你自哪里学来的舞蹈,当真美如天神!”

“没学过……自幼就这样乱跳的。”

从艺之人,颇多都是禀赋天成,柳染身为画者,自然也不以为异,只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明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莲生的脸,眸底似闪着一团烈火,火苗一闪而逝,光芒却越来越亮,静谧而深重的,深邃入骨的明亮,带着无尽的惊艳,敬慕,爱惜,震荡,无声照定在莲生面庞。

莲生没有闪避,就那样怔怔凝视着他,两双视线相触,一瞬间交缠凝结。

自此,失语。

天地间只剩这彼此双眸,望尽天涯,望尽时光,望尽一切。

哇哇几声叫嚷,击破了洞窟中不知多久的静寂。又是那哑巴一颠一颠地走进来,怀里抱着个酒坛,隐隐散发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莲生轻轻咬着手指,只凝视面前画卷。柳染就站在她身旁,眼角余光可见他高大的身形,虽是默默无语,但空气中那骀荡的暖意始终未散,清晰感觉到一缕缕、一线线的牵绊,萦绕两人之间。

“我要走了。”莲生低声开言:“天色已晚,城门要关啦。这幅画……你会送给齐老先生吗?”

“明日就送。”柳染微微颔首,熠熠容光,自那清秀的面庞上勃发:“如此非凡进境,或可令他另眼相看,就此求来一面之缘,一举解了我的疑惑也说不定。”

莲生正要转身,闻听此言,心中忽然一动,不自禁地又停下了:“你若去见他……可以带着我吗?”

“你要见他?”

莲生讷讷点了点头:“你不是说,他是飞天从前的家令么。我听你讲起飞天的来龙去脉,颇有些不解之处,也很想当面向他求教。”

☆、第65章 一夜无眠

窟中静寂了片刻, 只听得那哑巴吭吭的咳嗽声。

“齐老先生年事已高, 等闲不见外人。”柳染微有犹疑:“只怕……”

若是寻常事体, 见对方如此为难, 莲生必不坚持,但是此事有可能与自己身世相关, 实在教莲生不能轻易放下。一想起这毕生之痛,莲生再努力压抑, 语气中也不自禁地泛起一片悲凉:

“求求他可不可以?那飞天有可能……与我身世有关。我自幼流落荒野, 一直不知自己来历, 亦不知爷娘是谁, 魂里梦里都想解开这个谜题。对了,这附近有个洞窟,画了一幅《父母恩重经变》,你知道吗?那日我在窟中露宿,依稀还梦见我阿爷阿娘,外人不会懂得,一个人,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爷阿娘,只能在梦里追寻是什么感觉……”

柳染深深凝视着她, 那双波光粼粼的黑眸,浮动着重重暗影。

“我懂。”他低声开言:“那幅画,是我画的。我四岁那年父母双亡, 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 画中所绘的拥抱, 哺乳,摇篮,栏车,都是我的想象。我也很想知道……”

“吭吭,吭吭吭……”

那哑巴不断咳嗽,声音越来越是嘶哑,似乎已经咯出血来。柳染住了语声,微微昂首望着窟外,过得片刻,断然点了点头:

“明日卯时,犀照里齐府门口见。我代你求恳便是。”……

茫茫暮霭,已由金黄变为灰紫,莲生努力挣开心头脚底那重重牵绊,奋然转身出窟。身后呦呦一阵鹿鸣,是瑶光依依不舍地跟上,头颈在莲生怀中挨挨擦擦,恋恋之意溢满双眸,浸得莲生满心如酒蜜水一般甜腻软糯,几乎无法移步。